12/11/2008

我們: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

我們的圖像

我們

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
作者︰顧玉玲




歧視、不正常

所有的人都是正常的,但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正常。
吸引我半夜讀完《我們》的,除了忠實再現的故事外,就是像這句改編自喬治.歐威爾《動物農莊》的名句,一針見血的筆鋒。

歧視的故事,與歧視的(蓄意的?)事故,我們再了解不過了。或許有人會問,我們不是3K黨員,我們不是《衝擊效》應裡開槍的那位白人警察,我們不是殺害葉永誌的兇手,為什麼我們必需正視我們的歧視?

因為我們的歧視,我們蓄意刻劃出來的「正常」與「不正常」對立的兩極,給了他們行兇的理由,等於是為他們犯案的立意,清除差異,背書。
她們這一群標示著「外籍勞工」的人,連在火車站捐血的權利都沒有。

健康檢查,不是確定你的健康,而是恐懼你的帶原;要確認你不髒,正因為打從心底認為你是髒的。
──P.047

真正令她難以忍受的,是不曾預期的歧視。
──P.125

性傾向及特定職業成為拒絕往來戶,事實上是嚴重違反醫學常識,性病的防制重點應該是安全性行為,而不是特定對象,但衛生署這種恐懼同性戀、反制性產業、加重社會污名的作法早已不是第一次,也就不令人意外。十項不准捐血的種類裡,最不可解的則是「監、院、所收容人」與「外籍勞工」。
──P.141

衛生署一直以防疫名,要求外勞來台後每隔六個月就定期接受體險,理由是外籍勞工「進出國界頻繁」。但外勞可能是台灣社會裡最「無法流動」的一群人了,他們來台後除非必要極少會中途返鄉,他們的勞動契約一簽定就至少二年不能改變,連從台北到台中換工作的機會都沒有。若是針對「外國人」的不放心,自願的、西方的、投資型或技術型的移駐者,並沒有受到特別的「防疫」關注,沒有定期體檢的追蹤,也沒有捐血的限制。

白紙黑字明訂不准捐血的,只有,藍領的、東南亞籍的、低階勞動者。

政策不是護士的錯。
但政策決定了護士、以及其他人如何看待外勞,即便是在外勞們熱情擁抱的台北火車站。

原來台灣只要他們的汗水,嫌棄他們的血。
──P.142

我們不過是運氣好一點罷了
媽媽希望她就近回農村當老師,但密莉安知道農村沒有活路了,在卡拉塔根,務農或放牧都無以維生,市場上買賣的果蔬鮮肉,大多是美國進口的。
──P.045
他們,不過又是一個誤食WTO與世銀藥方,在美帝與貪腐政權的催殘下,被消耗殆盡的民族國家。年輕人不願意回到被逼入死路的農村,似乎也預示、暗示了農村的教育斷層,核心與邊陲不斷擴大的差距與不平等。

相較之下,身在台灣都市的我們,不過只是比較幸運的一群。


移動與勞動的故事

要克服我們的歧視,要促使我們正視那刻意被劃分出來的「正常」與「不正常」的界線,最有效的方法,就是尋找共同經驗。
台灣島內移動的故事,我們一點也不陌生:從南部農村移動到北部都會討生活的少女,從原往民部落移動到捷運工地的青年,當資本向最大利潤處流動,勞動者也只能卑微地遷移求生。貧窮的故事,我們也同樣不陌生……

……這些,都是勞動階層的共通際遇。

在全球化的資本主義經濟體下,個別的男與女被迫從外債高舉的國家,遷移到相對發展快速的異鄉討生活。他們飄洋過海來到台灣生產、勞動、與貢獻,承受種族、階級、性別的社會偏見與政策壓迫,付出生命離散的慘酷代價,也淬練過人的膽識與能量。
──P.314

在台灣,近四十萬名移工囿於法規限制,無法自組工會、且被迫每三年流動一次,這是政策性瓦解了工人組織化的可能。
──P.315

在書底寫著『這是一本「他者」之書,企圖忠實地呈現、記錄幾年菲律賓移工在台灣「獨特、無以複製、不容簡化歸類」的故事』。不過,只有這樣,大概很難喚起台灣人的共同經驗,激發我們正視台灣給予移工的污名與歧視。所以,台灣島內移動的故事,在書中也有相當多的陳述。

本書的前幾章,是台灣島內移動的故事,包括作者的外省籍父親、六○年代初期,十八歲便從朴子到繁華的台北扛起一家生計的淑華、六年級後段班,後來與來自菲律賓南部農村卡拉塔根的密莉安結婚,在「那被標示為已然富裕、相對自私的、有活力沒理想的一整個年代,似乎都與他格格不入」的,十五歲便隻身上淡水半工半讀的阿溢。

本書的主軸,圍繞在幾位菲律賓移工、台灣雇主的故事上,穿插政府、仲介、警察等在他們的故事中不佔太多篇幅,但所構成的制度卻對他們的生命記事影響甚鉅的插曲。主角包括工廠的女工,兼看護、幫傭、英文家教的逃跑外勞(TNT)。

讀「我們」的時候,總會喚起我自身移動與勞動的經驗。想起國小的時候在台北念,跟親戚同住,只有假日才回桃園,那時候年紀小,容易想家,常常想回桃園的家。國中畢業後,從桃園到台北唸全體住校又全男生的五專,青春期能夠離家生活成了一種解放。五專時候零星的發傳單與幾個月的電影院打工,專二時觀音工業區電子廠半年的實習工讀,記得生產線上有兩位菲律賓籍的女工跟一位越南籍的女工,那兩位清秀的菲律賓的女工的氣質比那時的我同學跟我都還好,聽說是大學畢業來台灣工作的,有幾位台灣女工會找她們用英文聊天,那時候真是佩服她們的英語(現在還是)。專四時高雄林園廠半年的實習工讀,泡茶、打雜、送公文,還有Coding。在那些工廠實習的時候都住在員工宿舍,要輪三班的外勞也是。大學也是在台北唸,大學期間除了唸書、寫作業、做專題這些大多數台灣人覺得「正常」大學生該從事的唯一勞動,也做了四個工作,從面對人的做到面對電腦跟程式的。研究所來到南部唸,Paper、作業、課業跟計劃,研究生所從事的勞動。

不過,整體而言,我沒有經歷語言的隔閡與工作、生活空間的歧視(奧客除外)。

現實與政策都在為資本家的利益盤算,本勞外勞於是被置放在一個看似「搶飯碗」的天平兩端,像是同一條生產線的對立者。但實際生活中,分明是外勞愈被剝削,本勞愈沒有出路,唇齒相依恐怕才是真相。
──P.162
本勞外勞的對立,白領藍領的對立,公營事業、公務員與民營事業上班族、納稅人的對立,薪資階級的對立,乃至族群的對立,奪去了台灣人的目光,觀注在這些對立與差異,而忽略了勞資制度上的不公平,輕忽了政策向資本家傾斜的事實。


再熟悉不過的

政權更替有序,強徵原住民土地的政策一點也沒有黨派差別,邊緣的從未坐到蹺蹺板穩定落地的那一端。所謂的民主政治。
──P.128

一九七四年,菲律賓政府與世界銀行合作興建齊柯水壩,一如我們所熟悉的擴張性開發政策邏輯,建設過程若有犧牲與承擔,多半會落到原已邊緣的一群人身上,如貧民、原住民、農民、遊民、漁民。雖然真正自開發獲利的,從來不是他們
──P.165
這樣的「人頭民主」邏輯,少數服從多數,多數踐踏少數,是不是很熟悉呢?

樂生、三鶯部落、溪州部落、北二高部落,乃至於蘇花高跟借屍還魂的蘇花替,再耳熟能詳不過的「偉大的建設總是需要犧牲少數人」的標語,「你咁賠得起」的打壓與控訴,同樣的際遇同樣的苦衷,是不是很熟悉呢?


文明
如果有路,需要逃跑嗎?逃跑,竟是自救的手段。而這還是比較敢於行動的一個。
──P.143

雇主可以換工人,工人不能換老闆。外勞政策制定的遊戲規則就是這樣。
──P.147

這是合法看護工沒有的權利,但TNT有。而且說了有用,稍稍安定那老闆娘也許是房仲業競爭太大導致的失控,讓人從獸的位置再拉回來一點點。

可為什麼合法的制度要任人為獸,迫勞為奴呢?
──P.148

若要保障外勞勞動條件、享有休假權力,對經濟弱勢的被照顧者家庭來說,最快面對的就是週日無人照顧。所以,當我們舉行移工大遊行,走上街頭賈求給予外勞休假權時,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竟是身心障礙團體!真正該負起責任的政府,反而事不關己,拿更弱勢的人來搪塞責任,放任底層的人弱弱相殘。什麼樣的政策,讓國家退位、政府失職,任令弱勢者直接踐踏比他更弱勢的人,以求勉力生存下來?

這真是我見過最殘忍的制度設計。
──P.227

都市繁華處,堆疊的杯子為承載、接納,而為撐高、誇耀,乃至於掩蓋不想看見的
──P.228

政府退位了。社會福利的缺漏就轉嫁給外勞承擔,還附帶要求雇主看守外勞,不准其逃跑。
──P.234

政策逼得大家互相欺騙、彼此提防,弱勢者幾乎都得賭。輸了,是萬丈深淵。法律只制裁沒有條件的人。
──P.237

非法身份,才是導致她們備受剝削的主因。外有警察追補,才鞏固了人蛇控制。這原是一體兩面。

如果可以休假,如果可以辭職,誰要逃跑呢?
──P.247

彷彿我們真的只是在談「勞動力」,而不是一個人。
──P.253

逃跑的汙名,籠罩在勞雇雙方,有口難言。
──P.257

分明是制度的錯。但拉鋸卻落到照顧者與被照顧者之間,懸而不得解的緊張。
──P.282
這個「任人為獸,迫勞為奴」,荒謬且殘忍「合法制度」,就像《大紅燈籠高高掛》,就像《The Lottery》,Barbarian文明的再現。然而,這些卻不被我們所看見。我們生活的地方,有需多角落需要觀注,但我們的目光卻只停留在流行與奢華,台北一○一就是那「都市繁華處,堆疊的杯子為承載、接納,而為撐高、誇耀,乃至於掩蓋不想看見的」中堆疊的杯子。



環環相扣的供與需,依賴的無非是資本主義下核心與邊陲國家不平等的發展、及國際貨幣的不等價交換,被迫跨國流動的勞動力快速填補這個交錯的缺漏。
──P.132

七○年代的菲律賓勞力輸出,以中東沙烏地阿拉伯的營造業為主,泰半是家中的父親離鄉千里賺錢;九○年代以後,逐漸以女性為輸出主流,地點遍佈全世界,國際褓姆鍊轉個不停,走馬燈似地奔走著一個個把孩子留在原鄉的母親,來去海外照顧他人的孩子。
──P.133

作為一個人,也勞動、也生產、也消費、也生活,何以成為「非法」?不曾犯過罪,何以成為罪犯?
──P.160

喬伊還曾經看過兩個警察上門來泡茶、閒聊,對滿屋子的「非法外勞」視若無睹。猜想趙小姐也是得按月繳保護費的。這個地下產業,因為政策愈緊縮、捉得愈凶,而愈有利潤。利潤就來自外勞的血汗錢。

很多指定要聘請菲勞的,多半是台北都會區的中產階級家庭,期待一份薪水可以聘到家傭兼英文家教。
──P.162

一個自己決定的勞動,確實才是真正的放鬆。
──P.163

這是懲罰嗎?

懲罰因為長照中心床位不足、家人老邁不得承擔、經濟弱勢無能聘用本地看護工而聘用外的重症患者;懲罰千里迢迢來台工作、沒有台灣國籍、種族與階級都在弱勢的看護工。告誡外勞不得佔用台灣人的喘息服務,同時表彰政府「保護本勞就業權」的努力──即使,沒有一個本勞看護工因為這樣縮減的社福措施而找到工作;即使,代價是外傭不休假而身心俱疲、被照顧者無法獲得「好品質」的照顧。

漏洞交由沒有發言權的外籍勞工去承擔。
──P.218

意思是,不是你遣返就是我喪失資格。一個蘿蔔一個坑的制度設計,雇主將乎不可能自動棄權,而動輒被遣返的外勞則到處都是。你死我活的拉鋸,多半是外勞讓步,不讓的,就逃走。逃走,國家就懲罰雇主不得再聘。

再怎麼繞,還是你死我活。
──P.225

同是天涯淪落人。不過是掙一個更好的出路罷。
──P.264



延伸閱讀
桃園航空城條例初審通過,擬放寬引進外勞,搶救本勞大聯盟北上施壓
〈看問題〉問題不在於外勞搶工作,而是外勞、本勞的差別待遇!
讀《我們──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》 | 苦勞網
我們─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 (嗯,就是打廣告)
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: 流離˙移工(上)
我們甚至失去了黃昏: 流離˙移工(下)
誰配享人權?「我們」才有人權保障嗎?
「我們-移動與勞動的生命記事」@all of them are whispering at my soul
我的《我們》@npo-emba
「我們」的集體創作
寫在《我們》之後
A Story@勇氣人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